中国崛起已经成为事实,但我们的崛起还未做到文明的崛起,今天的中国人更像19世纪的欧洲人,眼里充满了贪婪和欲望,相信弱肉强食,这是与中国古代的“天下”观背道而驰的。许纪霖认为传统中华文明不是特殊性的文明,而是普世的,今天世界已经形成一套普世文明,中国应与之接轨。
21世纪是从哪一年开始?这个问题恐怕很多人觉得特傻:当然是2000年开始。但是我告诉你,20世纪并不是从自然年开始,而恰恰是在100年前,1914年开始的。一个新的世纪的开始,实际上是以一个重大事件为标志的,而100年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标志着20世纪的开始。果然20世纪是一个充满了战争、暴力和革命的时期。
那么21世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很有可能是从2008年,因为这一年中国成功地举办了奥运会,世界重新认识了中国。过去很多人怀疑中国崛起,2008年以后没有人再怀疑,它已经成为了一个事实,中国被推攘着,根本没准备好,就被推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心。
但是我们要问,中国是崛起了,但是它是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崛起呢?为什么现在好多周边国家对已经崛起的中国感到一种不安和恐惧,而更多的国家又感觉中国在世界的形象觉得非常的模糊呢?到今天为止,中国的崛起只是一个富强的崛起,还不是一个文明的崛起。所谓富强的崛起,最大的一个标志是我们最崇拜的GDP。今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已经宣布:按照实际可购买力,中国已经成为超过美国的老大。中国特别愿意当老大,我们恐怕真应该庆祝一下。但是大概也只有中国才在乎这个GDP。这恐怕是富强的一个很大的标志。
但是除了富强以外,还有一个标志,我称之为叫文明的崛起。在晚清的时候,无论是严复还是梁启超,他们发现欧洲之所以崛起是有两个秘密,一个是富强,另外一个是文明。富强,我刚才已经说了。文明的崛起意味着什么呢?就是这个国家已经有了一套稳定的、现代的价值观和与它相适应的一套制度。严复当年就把它描绘叫做“自由为体,民主为用”。我们都知道今天在富强崛起这方面,说实话,我们今天只要走出这个地方,在北京、上海街上走一走,我们就发现今天中国人比19世纪的欧洲人更像欧洲人,整个眼光里都充满着贪婪和欲望,相信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所以,我在想,假使孔夫子、朱熹、阳明先生从坟墓里醒过来,他们一定会吓一跳,不再认识他们过去所熟悉的中国了,因为中国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比西方更西方的中国。中国就像当年的日本一样,成为学习西方的一个模范生,但是很可惜是一个严重偏科的模范生,这个偏科是说我们富强崛起了,但是在文明这个考试面前,我们至今还是不及格。什么叫文明?福山就把一套良好的现代秩序归纳为三要素:治理能力、现代法治和有人民可以问责的政府。所以,从这三条来看,我们可以看到至少后面的两个因素,中国还有待努力。
我一直在担心一个问题,今天的中国会不会重复十三、十四世纪曾经席卷欧亚大陆的一个大帝国的经历?这就是我们曾经很熟悉的蒙元帝国。成吉思汗开创的蒙元帝国横扫欧亚大陆,但是没过70年就完了。如果一个大国只有实力,没有能力,那很有可能就是昙花一现。今天全世界到处都是中国的热钱,都是中国的商人,但是中国给世界带来的只有金钱和商品。我们缺乏的是什么?就是我们没有一个文明的价值观和先进的智慧。所以,我们需要中国梦,也更需要另一半的中国梦,那就是文明的中国。今天中国要思考的恰恰是如何从富强走向文明。
今天的中国确已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大国,作为一个大国意味着什么?黑格尔当年说过,大国是富有世界精神,要对世界担当责任,中国就是其中的一个。中国自古就有“天下主义”,所谓天下,当年张艺谋拍的电影《英雄》,从秦始皇嘴巴里蹦出两个字——“天下”,我当时坐在下面就听的哑然失笑,秦始皇是一个法家,法家脑子里只有国家,富国强兵,哪有什么天下?“天下”是儒家的说法。在儒家看起来比国家更高的就是天下,这就是一个超越国家的,一个天下的意识。
所以,中华文明意味着什么?中华文明不是一个特殊性的文明,而是普世的。特殊性的文明只能叫文化。文化和文明是不一样的,文化只关心自己眼皮底下的,那叫文化。但是文明是什么?文明一定是普适的,一定是关怀全人类的,这才能叫文明。我们可以说韩国有文化,越南有文化,但是如果它告诉你说:伟大的韩国文明、越南文明,你大概听了以后会吓一跳。
但是中国的文化是一种普世的文明,它关心的不是自己眼皮底下的一国一族的利益——所谓的中国的特殊性,中国的模式——它关心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这套普世的价值和文明。但是中国自从晚清以后,自从引进了这套欧洲来的民主主义的价值以后,视野变的越来越小,肚量也越来越小。所以,你们可以看到,我们今天中国人已经没有过去的那种天下的气魄,通常说那是西方的,这是中国的,越来越显得小家子气。这种小家子气恰恰不是中国的,中国的传统恰恰是一种文明的传统,它不讲特殊,它只讲那套普世,因为文化只关心什么是我们的:“我们的就是好”。但文明关心的是什么是好,这个好不是对我们中国才好,应该对世界才是好的,这才叫文明。所以,同志们,中国文化是一个文明,不是一国一族的文化,这是我们今天要辨清楚的。
今天中国需要一种新天下主义,这个新天下主义就是和普世文明接轨的那个新天下主义。我们今天说中国文明的崛起,恰恰不是固守自身的文明传统,而是要把民族复兴的大业融入到世界历史当中,这才叫黑格尔所说的世界民主。也就是说新天下主义要有胸怀,能够把全球最优秀的文明遗产——管它是什么,中国的、西方的、古代的、现代的——统统能够包容进来,这才是一个文明的伟大之处。
今天这个世界已经形成了一套普世文明,形成了一套普世文明的价值,但是一套价值,各自表述,不同的民族和国家可以分享同一个文明,但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对这套普世的文明有自己的表述。
今天的主题是“中国说”,在我的理解里,普世文明,中国表述。讲好中国的故事,但是不要忘记,这个中国是与普世文明接轨的中国,是担当着人类责任的中国,是新天下主义的中国。中国对待普世文明的态度,你要追随那是没有出息的,你要对抗那一定是头破血流的,只有做普世文明的发展者,在顺应普世文明的基础上有创新,有发展,这才是中国文明崛起的正道。
人民大学的时殷弘教授曾经借鉴了西方的政治大学观理论,他研究近五百年来世界的争霸,发现一个规律,所有当年对世界领导者的挑战没有一个是成功的,统统都是失败的,最新的失败者当然就是上个世纪的俄国,两次挑战两次失败,而真正能够取代老霸主的是谁呢?恰恰是老霸主当年的盟友,也就是当年的那些世界领导者的合作伙伴。17世纪替代葡萄牙的荷兰,18、19世纪的英国和20世纪的美国,都是这样。这就告诉我们,中国今天最重要的是不能对抗普世文明,而是要做普世文明的朋友,继续发展它,然后我们才能领导这个世界。
当年拿破仑有一个著名的比喻说中国是头睡狮,实际上拿破仑作为一个伟大的战略家,他当年的意思是说最好不要让这头睡狮醒来,因为它醒来就将震撼整个世界。但是西方的列强不听他的话,最后打到了东方,把中国的大门轰开,结果中国这头狮子就被120年前的甲午海战炮火震醒了。以致到了21世纪,今天这个睡狮已经震惊了世界。
但是问题在于醒来的狮子应该干什么?100年前有两个思想家曾经对这个问题很认真地思考过,一个是国民党的理论家叫朱执信,他就问:“为什么醒来以后不去做人,要去做狮子?”另外一个是自由主义的思想家胡适,他说以睡狮来比喻中国,不如以睡美人来比喻中国更确切,东方文明古国它要贡献世界的不应该是武力,而应该是文物风教。这就是伦理。我们现在都讲盛唐,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一个有大版图的盛唐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当年的盛唐之所以盛,不在于领土广大,军事强盛,最重要的是它有文明,远播四方的文明。所以,未来世界的中国贡献给天下的应该是符合人类整体价值和利益的中华的新文明,这就是我说的新天下主义。这个新天下主义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家国天下,环球同此凉热。